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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漫步与遐想】太公传

     

太公传

无锡市连元街小学  费予迪

直至最后一刻,我仍旧是很崇拜太公。

太公是我爷爷的爸爸,今年九十七岁,姓费,名金祥,据说金祥是他的字,但是因为一直这么用,他真正的名字也就没有人知道了。我之所以这么清楚地知道费金祥,还是因为儿时去太公家吃饭,瓷碗上歪歪扭扭刺着这三个字。小小的我把米饭扒拉到最后,这三个大字便撞进我的眼里,与汤饭一同被吞咽进我的肠胃,自那之后,费金祥这三个字仿佛在我记忆里生了根。

我曾对别人提过我的太公,说他是我的启蒙老师,更把他说成是知识分子。其实这也不是什么编造。小时候的记忆大多模糊,却独独记得去太公家翻书,太公手拿很古旧的《包公传》和我讲《西游记》的故事。太公讲《西游记》是不讲孙悟空的,他独爱猪八戒,尤其是那猪八戒变成泥鳅偷看蜘蛛精洗澡的章节。讲《西游记》无论什么版本,总跳不过这个章节,仿佛《西游记》是从八戒偷看洗澡开始的。

他讲“那老猪灵活得很,又好色,你瞧瞧吴承恩写的!变成泥鳅,滑过蜘蛛精的奶头,捉不住!写得多好!”

太公就是这么跟我讲的,声音激动地发抖,一点也不忌讳我是个几岁的毛丫头。于是年少的我对于《西游记》最大的印象就是猪八戒,泥鳅,奶头,自然也没觉得《西游记》如何如何有趣,孙悟空多么多么厉害。前几年,妹妹找我要《西游记》,我立马想起的,就是这个章节,说来也是好笑。

我从小时候就很喜欢去太公家里,不仅仅是为了那些奇奇怪怪的故事。太公退休后就开始自学国画,说是自学国画,除了一块墨和一块不知哪边寻来的五块钱的砚台,其他什么也没有买。大概是那个年代的人一贯的节省,我们这些小辈买过去的水果,比如说梨啊,苹果啊,外面都用着一张白纸包着,太公就把那些纸一一展开压平,用这些纸头来画画。那白纸一面打着蜡,画不上笔画,另一面又薄透得很,很适合用来描笔,太公就依靠这个练习起了国画。当然自己学画虽没什么章法,但确实是越画越好,有模有样了。我彼时也在学画画,有一次看到太公案头上画的鱼,觉得画得好极了,又见太公画画没啥纸张,便央着我爸爸拿了一卷纸头给太公画画,于是太公愈发喜爱我。

在太公家,交流绘画心得是一,太公还爱给我看他的收藏品。有时候是一个口琴,有时候是一个蝈蝈的笼子,有时候是一本写了一半的本子,有时候是一份几年前的挂历,当然更多的时候是他剪的报纸,收集的词句。我不知道那口琴,蝈蝈的笼子是怎么来的,奶奶说,那是别人不要的扔掉的东西,老头子给捡回来的,不是什么宝贝。但是太公确确实实是把这些东西当宝贝给我看的。从房间里拿出这些个玩意儿,排茴香豆似的排给我看,一一列举着他们的好处,仿佛世界独一无二的东西。这个口琴声音好得很!每个音都是好的!这个蝈蝈的笼子太精妙了,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,从来没有!”“这个挂历每一幅都是画,还可以拿下来!要藏好!我藏得多好!太公的眼睛只要遇到这些东西就分外的亮,精神也格外好,就连声音都响亮了几分。每到这时我就会仔细看一遍太公介绍的宝贝,点点头含糊应着,心里面也没觉得这玩意儿好也没觉得不好。

虽然对这些宝贝兴趣不大,但我对太公收集的书和报纸却是极有兴趣的,太公家里的书好像和自个家里的很不一样,特别有书的味道——隔着半米可以闻到,是老式的油墨混杂着纸张的木屑味。当然我奶奶总说那是书虫的味道。太公的书很多,报纸更多,报纸做成的书也不少。太公的书都是老书,民国的,解放后的,刚刚改革开放后的,我不知道太公到底有多少书,也不知道他狡兔三窟似的到底把书藏在哪里,只知道太公曾经做了一个本子写满了书的目录,至于这个写满目录的本子,没有人见过。

太公喜欢剪报,报纸上连载的故事、专题,他便剪下来,用线装订好,成一本本小书。其他的按照日期编订成册,摞在阳台上、沙发上、木椅上,一面墙一面墙的报纸,统一一面的泛黄,被阳光晒得褪色。太公曾得意洋洋地和我说,少一张报纸,我就马上下楼去买,一天也不少的!,前些时候,中国健康报周年庆,征集集满十年报纸的读者。太公兴冲冲整理出来几大摞的报纸,整整几十年!我当时看到这么几大摞,都能想象出报社看到这些报纸时候的目瞪口呆了。

还值得一提的就是近几年,太公在家里养了一只鹩哥。实际上之前是一只鸡仔,不知道哪个小孩丢了被太公捡到了,他和太婆两个人就养着这只小鸡解闷,太公每天给这小鸡仔讲毛泽东思想、邓小平理论、三个代表、科学发展观,结果养着养着,小鸡仔竟没有死掉,还长成了威风凛凛的大公鸡,大清早打鸣可以叫醒几层楼的人。太公家被这只大公鸡搞得乌烟瘴气,于是带着太公不能杀掉它的嘱托,爸爸提着一只鹩哥换了这只大公鸡。鹩哥刚来到太公家,太公便决心要好好教这只鹩哥说话。第一句,不教什么你好不教什么恭喜发财只一句——共产党万岁。终于这只传说中会说话的鸟,到现在还没学会这句话,我认为是学的东西太多,过于深奥的缘故。

在我印象中,太公一直是这么一个读书人,蓝灰色的衬衣,共产党的坚定拥护者,满腹诗书。我崇拜着太公,便觉得他的一切行为话语都是好的,极可爱的。

前年十月份的时候,太婆生了病,很快就失去了行动的能力,被送到了医院里。太公就成了一个人住。太公这一辈子就只动过笔和嘴巴,没碰过锅勺,子女们想着要么把太公送到敬老院,要么家里请个人给他烧烧饭洗洗衣服什么,太公却怎么都不愿意了。

家里有个外人!我这么多东西!外人哪里行!

碰到自己的宝贝的事情,太公总是不肯妥协,甚至直骂不孝,说之前大伯公把他的宝贝都扔掉了。大伯公被太公气得发抖,不肯再去帮他理东西,说要让他自己明白要请个人了。于是我到太公家去的时候,太公在整理屋子。说是整理屋子,不如说是把一样东西从这个地方移到另一个地方去,太公舍不得任何一样东西。家里更加乱了。太公见我们来了,精神也没见很好,要我们坐下,又见沙发上堆满了东西,只好勉强找到几张凳子,说自己在收拾屋子呢。

妈妈买了包好的馄饨准备给太公下,问太公吃过早饭没,太公支支吾吾回答在锅里面蒸。我便走过去揭开锅一看,顿时眼泪差点掉了出来,一个开裂的馒头!馒头在那只歪歪扭扭写着费金祥的碗上躺着,也没见什么水汽,也没什么热量。冰箱里也没什么东西吃,餐桌上罩笼下的盆子里我的菜我甚至看不出是什么东西。

我这一生啊,就是太好高骛远了!他在我面前叹惋,语气似是后悔,似是激动又似乎落寞非常。

我呆愣了一下便抬头去望他,他果真与之前不太一样了。背微微佝偻着,嘴唇不停地翕动,举在半空中的手抖动得厉害,手上的血管青筋隆起,竟也微微颤动着。他的眼镜片糊得很,不知是因这屋里的光线不好还是眼镜片真的不干净,我终于没有看清楚他的眼睛。只是心里不住酸涩。

然而他又回了房间找出一本书给我。这本书,是一个初中老师给我的,正版书!是一本石头记的人物图,他的声音又激动起来,仿佛这本书是天大的宝贝!这图画,画得多精致!我今天给你,你保存好了!……可不许外借!我是知道他不让我借书给别人的原因的,他耿耿于怀五六十年,在他还在合作社的时候,做大队书记,有这么一整套《红楼梦》,结果借给别人看,就不见去了一册,他每次提及这个事情总是气极,说书是外借不得的。外借了就要没得,就连我也很少能够从太公那里借到书,这次他大方给我我倒是受宠若惊了。可他终究还是不肯马上让我拿到,依旧是捧在自己手上,一页一页翻给我看,我登记了的,我有一万多本书,这是正版的!伯公曾跟我说,太公的书都是旧书摊上的盗版书,估计被太公听了去,记到现在,一再和我强调这本是正版的,有多好多好,我便仔细听着,他一讲,便神采飞扬,这本石头记的人物图终究又让他讲起那本丢失的《红楼梦》。

他突然又想到前几年借我的书你那儿还有《千家诗》,是民国11年的……”

还在呢,我保存得好好的,要还你不?

不用还了,在就好,给你了,我的书只能给你了,他们都不要……”他的语气又落寞起来,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,只好低头翻着那本书。

太公看着我翻书,低低和我说话。我还是每天晚上看书,做笔记,笔记再过些时候给你,我总是这个那个都想研究好,终究……”

我这一生,太好高骛远了。太公像是对我说,又像是自己在呢喃,我终究没有看清太公的表情,不知道他是笑是泣。

后记:

太公的身体一直没有什么大病大灾,这归功于他自己研究出来的一套养生法。譬如说每天要混着当归、茯苓、党参、黄芪、石斛泡茶喝,吃饭坚决不肯吃过量,为了追求心态的平和,时常抄写佛经,对一切小动物充满怜爱与关心等等。而太公最担心的就是自己老了以后患老年痴呆,拖累小辈。为了预防老年痴呆,太公很早就戒了糖,坚持每天动脑思考些问题。

今年五六月份,太公因为年纪太大,需要护工的服侍,终于松口进了养老院。在最后的日子里,太公虽然身体在床上不能动弹,但脑子仍然灵活,吐字仍然清晰。太公去世前的几天,眼睛已经睁不大开了,但在爷爷给他喂酸奶时,仍嘴里念道“我不吃糖!这是甜的!我不能吃!”

七月十七,阴雨绵绵,太公五七。虽是喜丧,我仍悲不能言。曾经刺在碗里的三个歪歪扭扭的大字,最终被刻在了墓地的铭牌上,也混着那天的雨,刻进了这片土地里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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